顾晋：世界这么大，为什么找我来看病？

　　这是从一名医生的角度，对医学人文的自我理解与反省。

　　以前我们讲金眼科，银外科，现在外科已经不行了，而眼科呢，还不错——为什么呢，眼科可以治残，不会治死；可外科医生治不好就死了，一死，这矛盾就大了。这也让我们外科医生成为了一个高风险的职业。

　　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回家后总讨论病例，却很少讨论医患关系。但当我们这辈当医生了之后，回家讨论的都是医患矛盾——这个世界变化很快嘛！

　　当时呢，农民看病找赤脚医生，铁路职工去铁路医院，电力有电力医院，大家都是分级就诊，不会跑到协和，跑到北大医院；当然，也没有那么多的医患矛盾。而现在呢，改革开放30年，我们的医生却越当越烦；病人都堵在大医院，大医院人满为患，小医院门可罗雀。医患关系也非常紧张。

　　全国政协委员，卫生部副部长黄洁夫说：绝大多数医生无意被奉为“白衣天使”，也不能容忍被丑化为“白狼”，所以现在的医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天使，我们不是天使，我们只希望每天做完手术平平安安的回家就好了。

　　然而，我们却面临着很多的不尊重。看这样的报道：16岁少女堕胎成植物人，获赔130万；医院误诊致婴儿死亡，其父获赔5万元——这样耸人听闻的新闻越来越多。同时呢，一支高素质与低素质兼备，高科技与打砸抢相结合的专业化、文武双全的医闹队伍已经形成，并在全国各地开展了卓有成效的医闹工作。

　　我们过渡到这个话题：病人是亲人吗？有些老医生已经开始教年轻大夫了，病人就是敌人，你得防着他，病人来看病的时候，拿着录音笔，摄像机；跟你说：大夫，你看这是医疗事故吗？你说是，他就等着你说是呢然后去打官司呢。但我认为，病人不是亲人，也不是敌人，病人就是病人，你把他当做一个患病的人就可以了。

　　北京军区总医院的刘端琪教授曾说过说：直面死亡，承认医学的极限，向社会宣告：“妙手回春，手到病除”的赞誉，医学界承受不起。因为医生也不是万能的。

　　因为你有技术

　　作为医生，病人为什么找你看病？因为你有技术，你在某个领域有着非凡的才华；你的科学素质让你能够正确地诊断，你的专业知识和各种各样的能力都是你的科学素质。医生的科学素质是解决临床问题的基础，也改变了病人的转归。为此，每个医生在职业生涯中都要不断的学习：考试、晋升、出国；我们要不断的提高自己的技能。同时我国目前医生继续教育制度和医生的晋升制度都需要我们不断的学习。所以，医生的专业知识很重要。

　　因为你懂我

　　另外，病人为什么找你看病？因为你懂我。有的医生只看病，不和病人进行更多的沟通，这样的医生，虽然把病人的问题解决了，但是病人很恨你，因为你让他感到了羞辱。有一个老大夫给人看病，病人说：某医院的大夫跟我说……老大夫还没听完脸就拉下来了，把病历“唰”的就扔了：“那你去找某医院的大夫去吧！”病人就感觉特别委屈，含着眼泪啊……他排了一天一宿来挂你的号，却受到了羞辱——我觉得这样的医生就不是好医生。

　　懂我——这很重要，什么是懂我？懂我就是人文素质。人文就是一种文化，一种修养，一种教育，是理想的人性。也是我们除了医疗活动中必备的医学技能、经验以外的所有元素。这就是人文。我们的沟通能力，鉴赏能力，我们科学以外的理性思维、判断力，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和鉴赏力以及态度，我们的态度，职业道德，团队精神，个人修养，法制观念，我们的事业心，责任感等等都是人文的体现。

　　我是个外科医生，外科医生是粗人，不像内科医生那么细腻，但是我们也有人文的关怀。我们给病人看的标本，也要了解病人的心情。比如我们切除的一个直肠癌的标本，我们可以看到，手指的是肿瘤的位置，旁边是沾满血的手套。如果说病人从未见过标本，就会非常害怕。因为那标本带有血腥味儿和大便的气味，很多病人捂着嘴就跑了，甚至会呕吐。但如果说我们外科医生有点人文精神的话，就会把标本洗干净，这样，给病人展示的就是我们切除的敌人，病人就会感到我们工作的神圣，我们带走了致命的病灶，给病人带来的是安慰和希望。这就是我们外科医生最简单的人文素质的体现。在手术室，每个病人，无论学识，身价；躺在手术台上，一丝不挂，那尊严在哪儿？这时候我们给他盖上一点，让病人的尊严得到体现。其实，这就是人文精神。

　　我讲的第一堂人文课就是在我实习的时候有一个肺癌晚期的女病人，她在医院已经住了半年了，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睁开。这时候我作为实习医生进去，对她说：您好，我是您的主管医生，她连看都不看我。这时她的爱人觉得挺尴尬的，就向我解释说她有点儿不舒服。这时候我看到电视里播放着中国女排的比赛，为了转移话题，就说：今儿中国女排打的还不错，并和她的爱人讨论起排球。这时候病人就睁开眼睛问：问我到底赢了没有？我和她聊起排球，并赞赏她对排球的了解，她和我说她在大学时候就打排球。就这样，我们聊了大概半个小时。当老师叫我离开的时候，她的爱人跑出来拉住我的手，泪流满面。我呢，心里特别害怕，心想事不是说错了什么。但她爱人却说：大夫，谢谢你。我们在这住了半年了，我爱人的病实际上就是在等死了。她每天都是度日如年；而今天的这半个小时，是她这半年最高兴的时候，也是她第一次笑。我在回味了三十年后才写下了这篇文章，因为到那时我才意识到，那就是我的第一堂人文课。

　　因为你替我着想

　　为什么病人会找你看病，除了你懂我，还有就是你替我着想。为什么有的病人来一次就不再找你了，就去找其他医生了？因为你的态度实在让他接受不了。当然，并不是说我们需要那种特别肉麻的语言，但在沟通中，你和他的握手，你拍拍他的肩膀，就会让病人感觉到非常亲切，距离也会涣然冰释——做医生，有时情商比智商更重要。

　　我们为病人看病，一位老人进来，你问：老太太你几岁了？老太太就特别不高兴。为什么呢？北京人要讲您，“您高寿了”可以“你几岁了”——我这么大岁数你问我几岁了，她就会觉得你很不尊重她。但南方人您和你是不分的，可来北京做医生，就要了解这个情况。

　　再比如，我们给病人做肛门指诊，我们从来不说“脱裤子！”这是很难听的话，我们说：“您到检查床上，请把裤子退下来”脱和退，一字之差，就会让人觉得很舒服。病人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

　　医生总抱怨病人不信任自己，可病人来找你看病的时候却是把命交给你了。所以，至少在来的时候，他还是信任你的。但是，走的时候就不一定信任你了。

　　因为你尊重我的尊严

　　病人也是有尊严的，不是得了病就没尊严了。一个病人，躺在ICU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他就没有尊严了么？虽然他没有意识了，但他还有尊严，他是人。我们应该考虑到这点。

　　这样一个癌症晚期病人，为了维持他的生命，三个月的时间就花费掉了他一生的积蓄，这样有没有意义？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但是病人的家属往往不愿意放弃，他们最怕别人说三道四。但是却从没想过病人此时是生不如死的。我有一个同学，得了喉癌，放疗后就没有唾液了。吃任何东西都是非常难受的，他每天真的是生不如死，这时候你让他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但是，所有的家人，没有一个要放弃他。也没有一个人尊重他。这也引入了生前预嘱的概念——对于一个绝症晚期甚至脑死亡的病人，应该是这样的离开——居家临终，在很多国家都是一种正确的临终方式。

　　现在，这种人文的关怀非常重要，这种对人的尊重，对生命的尊重，非常重要。

　　因为你尊重你的同行

　　最后，要尊重你的同行，要懂得合作；中国从不缺乏单项世界冠军。

　　但合作起来就成了这样……

　　你是一个善良的医生，你要容得下别人的批评，但不要说同行的坏话。中国人往往喜欢下围棋，我进步了还要把你的退路堵死；中国人喜欢打麻将，我不糊，你也别糊；中国人削东西是往外削，别碰到自己；外国人削东西是往里削，别碰到别人——要合作，只有合作才能创造一种温馨的环境。

　　作为一名好医生，你需要有精湛的技艺，良好的沟通，必备的情商，开阔的视野，和优秀的团队。知道了吧，这就是为什么，世界那么大，我却要来找你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