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幼儿自慰：小问题，大命题

　　每当一对父母在咨询孩子行为发展问题时突然压低声音、眼神躲闪、面露尴尬，几乎大部分情况下我的直觉都是准确的：他们发现自家宝贝有自慰行为了！一般我会先告诉父母们，自慰行为以不同表现形式存在于几乎每一个婴幼儿发展的过程中，同时会和父母探讨一下他们自己对于自慰行为的立场。这样的讨论有时候是令父母羞耻和尴尬的，毕竟在我们的文化中，“自慰”一直以“手淫”这样的形式被表达出来，而博大精深的汉字似乎天然夹带着对于这个行为的是非判断：淫即是恶。然而，“自慰”在现代文明中被广泛认知为中性而非贬义的，这种行为是生而为人的权利甚至被赋予了自我探索与自我取悦的功能性。三年前当我在翻译一本婴幼儿发展心理的著作时坚持要把masturbation翻译成“自慰”，用词的区别折射的是文化对于一种行为的态度，然而出版时审稿方还是坚持用“手淫”这一惯用语来进行表达，现在回想起来是个挺大的遗憾。

　　当我们在谈论婴幼儿自慰行为时，首先需要观察自慰行为对每个孩子所起到的不同作用。在我的观察中，大部分父母把孩子玩弄生殖器的行为等同于狭义上的“自慰”，也就是指那些“全神贯注体验生殖器区域快感、唤起兴奋和寻求刺激”的行为过程，然而对相当一部分孩子来说，触碰生殖器体验快感是对身体探索认知的一部分。那些刚会用手抓握的小婴儿、告别尿布的学步儿或者对自己身体有好奇且有能力去探索一下的孩子会意识到触碰生殖器区域能产生兴奋感，小男孩甚至会发现自己能勃起，基于探索目的，孩子会反复触碰以体验和确认这种兴奋感的存在，并试图建立兴奋感与身体部位之间的因果关系，父母的过度干涉反而会使他们想要了解这种兴奋感的渴望与好奇变得更加强烈。当父母发现孩子第一次对生殖部位产生好奇并且试图通过触碰来体验快感时，可以用平静和带有叙述性的口吻来描述这部分的身体，例如：“这是你的小鸡鸡，男生都有小鸡鸡。”中立节制的描述可以帮助孩子确认自己身体某部分器官的存在感，同时又让TA对于从未体验过的兴奋体验有一种“来源可溯”的确定感，在这些感觉的支持下，对自身身体探索的过程是安全的，而当他们对身体部位的存在感觉非常“确定”时，也自然而然会停止高频探索过程。

　　在更广泛的情况下，自慰所起到的作用更像是为了解压，也就是起到“自我安慰”的作用，除了用手触碰生殖区域以外，也经常会有孩子将毯子布偶等夹在生殖区域进行摩擦，或通过夹紧双腿体验快感，或利用椅子桌角等进行刺激，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也有女童会试图将手指或物品放入生殖器内部，面部表情有时也会变得恍惚甚至脸红喘气。精神分析师安娜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学说鼻祖佛洛依德的女儿）曾经提出一个颇有意思的观点，她认为当孩子被阻止吃手行为后就会逐渐出现自慰行为。虽然并没有实证研究去验证这个观点，但自慰的部分功能和吃手一样，是孩子用来进行自我调节以应对外界压力的方式，这点则是被临床心理学界所认同的。当我询问孩子的自慰行为通常发生在哪些时间点时，大部分父母都会谈到“睡觉前”、“特别吵闹或格外兴奋的场合”。当孩子需要和疲劳感共处或需要平衡甚至屏蔽外部环境刺激时，自慰行为就和吃手一样，是在向父母们发出信号：“我承受的外界刺激太多了，我需要安静一下，我正在调节自己。”

　　很多父母的疑问是“难道孩子不会在单独的房间里或被窝里继续自慰吗？”当父母提出这样的问题时，往往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感受：困惑、担忧、恐惧、羞耻……而在这些感受以外，很多父母也会担心自慰行为本身对孩子是否是有害的，很多父母自己童年也曾有过隐秘的自慰体验，这种本身自然正常的行为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笼罩着羞耻感和神秘感，也因此会对孩子的自慰行为感到担心。自慰和吃手、咬指甲、扯头发之类的癖好一样，本身是一种中性行为且具有信号功能，这些行为的出现很多时候是孩子应对外界压力进行自我调节所选择的一种方式（就和很多成年人会选择抽烟、刷微信之类的方式来让自己解压一样，自慰也是不少成年人选择用来解压的途径之一），当孩子的自慰行为并未达到病理性范畴（后文会提到）时，理想状态下父母可以给出的边界是：“自慰是很私密的行为，公共场合不合适，但你可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么做。”与生殖器相关的事情并不肮脏羞耻，但这是每个人的隐私，当父母因为各种原因需要触碰或谈论孩子生殖器时若能给予知会与征求同意的过程，这也有助于孩子理解这部分是自己的“私有领地”。

　　我也会明确建议父母不要阻挠、禁止或恐吓孩子的自慰行为，当周围人对孩子的特殊习惯给予过度关注或反应过度时，这种“提醒”反而会让孩子的自慰模式持续下去，固化成长期的行为模式，或者因为禁忌感而更充满好奇与冲动去实践这种方式。也有的父母会想要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来制止孩子的自慰行为，对此我的观点是中立的：需要思考的是孩子从父母转移注意力的行为中究竟体验到了什么，是对某个行为的百般禁忌还是对发展更多安抚方式的理解支持？如果观察到孩子的自慰现象非常频繁，或者因为文化宗教方面的原因使得父母实在无法接受婴幼儿偶尔自慰一下，那么通常可以思考如下两个问题：如何减少孩子周围过多的压力与刺激？如何帮助孩子发展出新的自我安抚方式来逐渐替代自慰？在二胎政策实行后，有些父母观察到老大会在老二诞生之后出现自慰行为，在理解了自慰行为本身的功能与意义之后，老大所承受的内心压力与TA为之所付出的努力会真正被父母所看见。

　　婴幼儿自慰，那都不是事儿？也不尽然。当观察到孩子的手淫频率过高或因为有自慰需求而回避参加活动和人际交往时，父母依旧需要对此行为给予格外关注。一些极少数但需要排查的情况是：

　　孩子是否有尿路感染的可能？女孩是否可能有阴道炎？是否有任何生理原因导致了自慰？

　　孩子是否对周围事物过于敏感或患有某种形式的孤独症？

　　如果自慰以外还伴随着对成人性行为的模仿，则需要考虑孩子是否无意中目睹过成年人的性行为甚至被性侵犯过？

　　孩子是否在体验某种持续性的过大压力？

　　如果需要排查以上问题，可以向儿科医生或婴幼儿心理评估干预专业人士寻求协助与支持。

　　类似于自慰这样的行为往往是由普通的探索开始，也经常是孩子在面对现实压力时启动的“减压阀门”，如果父母们对此反应过度或没能看见孩子所面临的压力，偶尔为之的方式就可能演变成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自慰、吃手等习惯皆如此。

　　除了文章开头所提到的“淫即是恶”这个具有文化背景的偏见之外，很多时候父母们难以想象与接受的现实是：婴幼儿心理世界的丰富程度并不亚于成人，甚至于某种程度上他们所能体验到的感觉可能是更加丰富和直接的，这其中当然包括对于“性”的体验与幻想。当佛洛依德提出泛性论时，他所说的“性”并非成年人所理解的狭义的“性”，而是指人类都有追求亲密与愉悦的动力，包括小婴儿也是。也许婴儿因为纯粹的快感会偶尔触碰和探索生殖器，也许对性别开始有意识的儿童在偶尔自慰时也体验着作为男生或女生所拥有的器官会带来令人愉悦的体验，也许青春期孩子的自慰行为已经非常接近成年人的自慰需求……我能想到的祝福是愿每个孩子都有安全探索自己身体的权利，体验到源于身体的快感时也能体验到许多外部世界的美好，发展出属于自己也为环境所容纳的自我调节方式，并且在未来能带着这些权利、力量与愉悦感发展出各种自己选择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实现这些愿望的魔法棒正在父母、老师和各种儿童照料者们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