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的故事：她的坚硬，其实是在流露她的渴望

　　我与母亲之间，一直无法亲密。直到我到了30多岁，开始面临生育、育儿，我们才开始变得亲密。对母亲的需要与依赖重新被唤起，她，变得尤为重要。在疲倦时，我希望蜷缩在母亲床边，依偎在母亲的腹部。母亲的其他部位（尤其当她开口说话时的语音、语调、语气）可能都很坚硬，但唯有这里温暖柔软依旧。

　　母亲的笑容也变得带有治愈性，坚韧之中带着顽皮，苦涩之中带着超脱。在满身疲倦时，能够看到她安心的笑容，我会顿时觉得被安慰。母亲从前对我是指责多于安慰、批评多于鼓励的。她对自己的需要也常常是以否定的、消极的、焦虑的方式表达出来：“你过来吃饭吧？菜太多，再不吃要坏了。”，“嘟嘟又没跟你来啊？你又不要他啦？”，“你没时间帮我买点东西哦？”等等。

　　如今，她真的变得愿意安慰我，等待我，理解我：“你来吃饭，好呀！吃多少都行，吃不了没关系。”，“你回来了吗？我看你没过来，打个电话问问。”，“洗发水快用完了。”，“有时间你就带嘟嘟过来。没时间我也理解。”妈妈的变化点点滴滴，我都在意。

　　以前我也知道我很在意她，但压抑了亲密，因为我对她了如指掌，但不祈求她了解我。现在我知道，我从前对她的了解是为了获取她的关注，而不是对她真正的理解；而她对我的投入是为了满足她的责任感，而不是对我真正的兴趣。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真正的爱，是对她／他真诚地发生兴趣，并享受她／他对自己发生的兴趣。在这样的爱中，主体与客体才可以同时存在，同时有价值，而不是一方利用或奴役另一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占据，无论是情感的还是意志的，只能是掠夺，与爱无关。

　　一个好朋友说：“你妈妈的改变是你带给她的。”我遐想，如果这话是我的妈妈亲口告诉我，那么我该是多么幸福和满足。父辈们对于子女的价值压抑，让子女多少失去了面对世界去闯、去创造的动力。那些少数利用对父辈贬低自己的仇恨发达了的人，有多少又在滥用权力，无意识地上演对自我成就的攻击（潜意识向父辈表示认同）。

　　受到自己父母轻视的孩子流离失所，因为被心中的家园驱逐，他们到处流浪。在流浪中遇到对方，从对方身上见到自己的眼泪、卑微、压抑和尚未熄灭的希望火苗，停下来，坐下来，围成圈。但光围坐在一起，虽然比孤身一人时感到有了些依靠，但缺乏燃料，心中火苗还是随风摇动，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这时，有人从圈外引来一个木炭，木炭看起来灰灰土土，不鲜亮，也不耀眼。但就是这根木炭，将每个人的火苗引燃放大，一团火焰开始燃烧。围成圈的人们开始感到温暖了。

　　围坐在一圈，人们开始感到温暖。相互认识，问询去向。发现有些人有很有趣的想法，有些人倒不急着去到哪里；有些人感到暖和了就起身走了，有些人留了下来相互聊得更深。先聊到经过了哪些地方，看到过哪些风景，受到过哪些冲击；再聊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父母，还有那些以为不再记得的往事，不愉快的、伤心的、痛苦的、绝望的往事。火焰一直燃烧着，温暖着这一小群人，和他们的心酸的故事。

　　有些人觉得聊完了，哭过了，可以离开了，或者觉得追求某种信仰比较有趣，站起身来走了，或结伴、或独行；有些人还是不想走，他们发现自己爱上了这团火，还爱上了这群人；或者有些人并不特别爱这团火，但爱上了某几个人，决定先留下来，看看还能干点什么。身后不时有路人走近、坐下、走开，这群人觉得留下来，留住这团火，可以让人歇息、宣泄、点燃心中火种，然后再自由选择，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卢梭曾在《爱弥儿》中说：“我们说人是柔弱的，这是什么意思呢？‘柔弱’这个词指的是一种关系，指我们用它来表达的生存的关系。”

　　卢梭还说：“人的聪明智慧或真正的幸福道路在哪里呢？正确说来，它不在于减少我们的欲望……它也不在于扩大我们的能力……而在于减少那些超过我们能力的欲望，在于使能力和意志两者之间得到充分的发展。所以，只有在一切力量都得到运用的时候，心灵才能保持宁静，人的生活才能纳入条理。”

　　当得到温暖的火焰与身边的人的支持、我爱的能力变强的时候，我向母亲表达爱的意志也会增强。在她柔软的地方，看到力量；在她坚硬的地方，看到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