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活中接二连三的突发状况,我无法控制自己忽左忽右的情绪。
去医院看病,精神科医生给我开了一大堆药。从小到大,只要我生病,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第一时间找到你,对你说:“爸爸,我不舒服。”因为你是医药领域的科研人员,你会耐心地交待我吃哪些药,告诉我怎么把病养好。
唯独这次,拿着精神科医生的诊断,我不敢给你打电话。心境障碍的康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些心理疾病可能伴随终身,我不想让你担心。因为从小我就体会到,至亲生病时,那种无穷无尽的忧虑是什么感受。
是的!就是我小时候,你生病的那几年,作为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我尝尽了担心丧失的滋味。
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单单是被你宠爱的小公主,也是你的小天使,守护你在病痛的的折磨下安然入睡。我那时更希望自己真的是个小战士,这样就可以在病魔和死神肆虐时,将他们击退,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于是,在童年的很多时间里,你是我的依靠,我是你的动力。也许正因为我们对彼此难以割舍,所以才撼动了病魔和死神那冷酷的心。他们最终退却了,你康复了。
可是,我的灵魂似乎停止了成长,至今迷失在时间的迷宫里,依旧徘徊在你生病的那几年。
从儿时起,难以承受的焦虑透支,让我一直对你异常牵挂。我似乎永远走不出你的生命,不愿意去独立。这种情怀里,除了担心丧失,更多的应该是希望你把欠我的宠爱,通通补给我。
因此,这种父爱的不足,在我心底留下了黑洞,以至于在成年后,我都一直试图用各种方式进行填补。
长大后的很多年,我都活在你的生命里。我考上你梦想的学校、梦想的专业,到了你喜欢的城市工作。我忠实地做着你的梦想延续者,离开家替你远行。
甚至,无论是我分手的男友,还是现在的老公,身上都充满了你的影子。我把亲情当成了爱情,于是在亲密关系中,我走得并不顺利。
爸爸,写到这里我想对你说,我没有怪你什么。因为人无法左右命运,我佩服你同病魔作斗争的毅力和勇气。你也给了我幸福的家和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你至今还在为我操劳,就像所有用心良苦的中国式父母一样。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其实这么多年,我还一直在其他人身上努力寻找着你的影子。这次我生病时,第一个给我看病的医生,是一位斯斯文文的年轻医生。我见他第一面时,就感到好亲切。因为他的模样身材、音容笑貌,分明就是年轻时的你。
所以,一开始我就特别听他的话,按时吃药,按时复诊。我也特别喜欢坐在他的诊室里,因为我感觉小时候的自己,终于在时间的转角处,和年轻时的爸爸再次相聚了。
几次治疗下来,年轻的医生说我身上有许多“双相障碍”的症状表现。双相障碍是一种发病率高、自杀率高的心境障碍,患者情绪经常在抑郁和躁狂之间互相切换。
如同所有被诊断得了慢性病的人,我的第一反应是否定。我那么健康有活力,我那么热爱生活,怎么可能是一名双相障碍患者?但作为一名医药行业从业人员的女儿,我尊重医生的诊断,于是我渐渐开始接纳自己的症状。
随后在我学习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我发现:这段时间里,我所有的情绪问题,统统源于你生病那几年,我同你之间缺乏分化和独立的亲子关系。难舍难分的亲情,至今还没能让我从原生家庭独立出来。
于是,我开始试图要从你的生命中走出去。因为你已痊愈,我已经不需要再做守卫你的女战士,时刻为你的生命担忧。同时,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不能再让自己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家里守着你。我需要更多的空间,接纳自己的生活,经营自己的家庭。
独立的第一步往往是孩子气的挣脱。也许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也许是治疗过程中的过度移情,我在潜意识里分辨不清你和年轻的精神科医生。我开始对我的精神科医生发出了“质疑”。
(移情:来访者将自己过去对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太多投射到心理咨询师、心理医生身上的过程。)
我对他说:“关于我是否是双相障碍,请给我推荐一名专家,我想做仔细的精神科评估。”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对劲。这种孩子气的任性,明显越过了医生和患者的边界。
一方面,我挑战年轻医生的权威,如同在和自己的父亲宣告独立;另一方面,我依旧对那位年轻医生充满了依赖和信任,还想着让他帮我介绍一名专家,就像每个青春期嚷着要独立,却又羽翼未丰的少年。
就这样,我的治疗突然止步不前。
因为我对医生的移情,影响了治疗效果:我的努力挣脱,我对治疗方案的质疑削弱了药物的疗效。同时,我的医生那种父亲式的认同,又让我朝着双相障碍的方向演绎自己身上的症状表现。
最致命的是我的心结,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有一天我能生病,换爸爸去陪着我--这样的想法也许会让我为了将这个酷似爸爸的年轻医生留在身边,而不愿意好起来。
于是,年轻的精神科医生,做出了专业的决定,将我转介给另一位医生。
一开始,我是沮丧和恼怒的。我觉得我的医生抛弃了我。实际上,我在内心深处则认为是爸爸抛弃了我。但是,让一个“孩子”成长的最好方式,就是父母保持合适的距离,放手让他自己在磕磕绊绊中学会独立。
现在,我在新医生的精心指导下,按时服药,定期接受治疗。渐渐地,我的脾气不再忽冷忽热,我能够心态平静地面对周围的一切。
亲爱的爸爸,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整体,但我和你是彼此独立的个体。前半生我用尽一切力气爱你,活在对你的无尽担忧中。后半生,我想我应该将自己从你的生命中剥离出来,好好地爱我自己,认真过自己的生活。
你已痊愈,我要远行。
永远爱你的女儿
后记
这是一个真实的案例。
女主是一个典型的、没完成自我分化的成年人。由于童年时经历父亲重病这一创伤性事件,她始终没能同父亲进行情绪上的分离。
于是,这种未解决的情绪依恋,让成年的她依旧固守着儿时同父亲之间看似紧密却不安全的依恋关系,并将这种不安全带到成年后的人际交往、家庭关系乃至亲密关系中。
在原生家庭中,每个人都与父母共生共存而又彼此独立。
自我分化的核心是一个人与父母的关系,一个健康的人能够不断地与父母进行情绪上的分离。而无法分离的、低分化的依恋状态,会让成年人迷失在与父母之间发生的未完成事件里而拒绝长大。
原生家庭是人生长的土壤,远行的基石。原生家庭的灾难性事件,是每个人一生中逃不劫。离开原生家庭的独立和远行,是每个人必须要经历的。